文学报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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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尔斯泰
【资料图】
“我数了下脉搏,97……我一夜没睡,决定一早离开。”1910年10月28日,凌晨3点,82岁的托尔斯泰离家出走,随行的只有他的私人医生马科维茨基。
寒冷的深秋夜晚,没有具体的行动计划,要赶在妻子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醒来之前离开。这一仓促之举托尔斯泰足足等待了25年。从那一刻起,围绕着他的行踪及随之而来的死亡,衍生出种种谜团和传说。
近期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文学家出版的《列夫·托尔斯泰:逃离乐园》,以充满悬念的写作手法,焕新素材,一步步重建托尔斯泰的行踪。作者、自称“一生都在研究托尔斯泰”的俄罗斯当代作家帕维尔·巴辛斯基,严格筛选日记、书信、电报、访谈、回忆录、报刊文章等海量一手材料,通过托尔斯泰的离开追溯了他的一生:从他的青年时代、他的婚姻、他的精神动荡开始,直至他的家庭悲剧,他遗嘱透露的秘密……
《托尔斯泰:逃离家园》
[俄]帕维尔·巴辛斯基/著,何守源/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
直到逃跑的那一刻,托尔斯泰依然故我,表现出性情中温良敦厚的一面。作家、哲学家、“性情圆熟的老大人”,托尔斯泰还是一身俄罗斯旧贵族的风范,传统美德在他的身上表露无遗。这些美德如璀璨的钻石 (可惜湮没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里),折射出诸多人性的光辉:从身体到灵魂,讲求自洁自律;人前不说假话,人后不说坏话;谨言慎行,避免伤害他人感情。托尔斯泰年轻时狂放不羁,做过许多失检悖德且与家庭教养背道而驰的荒唐事,为此他一直愧悔不已。比及老年,托尔斯泰在懿德日隆的同时,性格中嫉恶如仇的一面日益凸显,忍受不了秽行污迹、流言蜚语。
在处理与夫人索菲娅之间的龃龉摩擦这个问题上,托尔斯泰的做法可谓无懈可击。他怜悯她,爱护她的令名,即便明知她的想法、做法有欠缺,也不会在任何场合指责她;他委曲求全,对她不合理的甚至是荒唐的要求,都尽力满足;他忍受夫人的各种小脾气,而不小的脾气比方以自杀相要挟等,他也忍了。他的宽容,有时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连他身边的人都觉得看不下去,但这不是首鼠两端、不讲原则。恰恰相反,这是一位注重操守、德行高迈的老人,为了息事宁人,一次又一次做出的让步和牺牲。
晚年托尔斯泰与他的夫人索菲娅
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做出了离家出走的事;而对于索菲娅来说,这才是莫大的打击。如她本人在日记中所写,这不再是插在胸口的刀子,而是兜头砍下来的斧子!
所以,车棚里的托尔斯泰最强烈的感受,就是恐惧。害怕索菲娅半夜惊醒,察探到情况后一直追出来,将他们一网打尽……到时候夫妻同室操戈,冷脸相向,一场令人痛彻心扉的争执,在所难免;其实不用添这个乱子,雅斯纳雅·波良纳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够热闹的了。
无论情形有多危难,他从来都没有闪避过……他把一切磨难都当作上帝对他的考验,带着一颗感恩的心,承受来自各方的打击。可这一回,他承受不住了。他强烈希望好运能降临到他的头上,帮助他躲过眼前的一击。
他身心俱疲,已经无力担当。
是的。出走体现的不仅是托尔斯泰性格中勇敢的一面,也有怯懦的一面。关于这一点,他在给故交玛丽亚·亚历山德罗芙娜·施米茨—虔诚的新教徒和坚定不移的托尔斯泰主义者,昔日上流社会的名媛,今日寄居 60 俄里外奥乌辛尼科沃一间小屋中的托尔斯泰崇拜者—的信中抖落得一清二楚。托尔斯泰骑马外出的时候,经常顺路看望她一趟。
因为他很清楚,他的造访不仅给她带来快乐,也给她带来了人生的意义。10 月 26 日,就在离家出走前两天,正在他举棋未定、心神烦乱的时候,他还向她提起过自己的忧虑。玛丽亚当时的态度是完全赞成:
“亲爱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她嚷道,“你只是一时软弱,过后会好的。”
“你说得对,”他附和道,“一时软弱。”
这段逸事连同玛丽亚·亚历山德罗芙娜说过的原话,一并收录在塔季亚娜·利沃芙娜的日记中,有案可稽。不过在当天陪托尔斯泰散步的马科维茨基的日记中,见不到有关这次对话的任何记载。玛丽亚·亚历山德罗芙娜后来面对《俄罗斯导报》的采访时也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那天没提起出走的话题,“没有吐露片言只字”。
10 月 26 日当天,马科维茨基也发现“托尔斯泰很虚弱,注意力很不集中”。在去施米茨家的路上,托尔斯泰还干了一桩“坏事”(他本人的措辞):骑马蹚过麦田。这个季节里地面潮湿,马踏过会留下深深的蹄印,破坏庄稼。
舍不得践踏麦苗,却舍得践踏老妻?!很遗憾,托尔斯泰的思维就是如此。那些同情托尔斯泰,认定他的行为体现了人生至性而与家庭伦理无关的人,也持这样的态度和观点。托尔斯泰摆脱了思想境界不在一个层面的妻子,可以理解,天才就是这样;至于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要说可怜是有那么一点,但这就是嫁给天才的代价。
这就是对托尔斯泰离家出走这一事件的普遍看法。这一看法也在俄罗斯文化圈内大行其道,这与伊万·布宁这名吹鼓手吹出的风不无关系。
为了寻找最后的归宿,托尔斯泰离开了自己的家;一代思想的巨人,终于摆脱了物质生活的羁绊。“托尔斯泰的解放”,多么壮美的结局!也有不大中听的说法:托尔斯泰离开雅斯纳雅·波良纳,找一块无人知晓的角落迎接自己的末日;恰似嗅到死亡气息的猛兽,逃出笼子,奔向原野。托尔斯泰出走没几天,这个耐人寻味的比喻,就出现在亚历山大·库普宁主办的刊物上。
位于图拉州雅斯纳雅·波良纳的托尔斯泰庄园
托尔斯泰的行为,并非意蕴丰富的壮举;更遑论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最后做的什么“困兽之挣扎”。这是一位 25 年前就动念离开家庭,只因顾念妻子的情面而宿志未酬的老人,耗尽心血之后才踏出的一步。在生命力渐渐消失之际,家庭矛盾却愈演愈烈,他看不到自己的出路,看不到家庭的出路。在健康状况不容乐观的情况下,他踏上了颠沛流离之路。他选择的时间也不适合出行:10 月的末尾,凄冷潮湿,面临的是蚀骨的冬日酷寒;在支持他出走的家庭阵营中,除了萨莎,谁都不知道他此行抱着什么目的,他所说的“彻底离开”是什么意思。跨出家门意味着死亡,但托尔斯泰还是选择了出走。雅斯纳雅·波良纳,他自己的庄园里,他已经待不下去了。
离家出走,原为一心赴死?这是多次奔赴雅斯纳雅·波良纳为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提供手术服务的著名产科医生维·费·斯涅基烈夫教授所持的观点。此人不仅医术精湛,且智慧超卓,极具修养。托尔斯泰去世后,索菲娅饱受物议。在不少人的眼里,她是将丈夫逼出家门的不良之人,是托尔斯泰之死的幕后推手。为了安慰这位不幸的贵妇人,斯涅基烈夫于 1911 年 4 月 10 日复活节礼拜日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其中分析了托尔斯泰离家出走的原因,并归结为以下两点:
其一,从生理学的角度看,托尔斯泰的出走属于自杀综合征的一种表现形式,他想加快死亡的进程。
“毕其一生,他都以自己强健的体魄与非凡的禀赋为依托,将肉体与精神锻冶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他的一切行为都达到了灵肉合一的完美境界,要将两者完全割裂开来,那是不可能的事。看看他的举手投足、坐卧起行,处处体现着个人的意志。换一种说法,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样作为都经过深思熟虑,体现某种用意,传递某种思想……死亡既是肉体的毁灭,又是灵魂的消亡。对于灵肉浑然一体的人来说,灵魂出窍本身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没法做到平心静气、安之若素……对于即将飞升天堂的灵魂来说,摆脱一身皮囊的羁绊,总需要一个艰苦的过程……”
其二,从纯医学角度出发,斯涅基烈夫将托尔斯泰的死归咎于肺炎。“这种病的可怕之处,还在于能导致狂躁等并发症。”斯涅基烈夫在信中写道,“如果把托尔斯泰连夜出走的行为与肺炎潜伏期病人的临床表现联系起来,笼罩在这一事件上的重重迷雾就都会散开—急不可耐,在家门口迷路等,不可能发生在一个健康人身上。”
托尔斯泰人生的最后一站——阿斯塔波沃小站
换句话说,托尔斯泰出走之夜,肌体已感染病毒,大脑受到损害。斯涅基烈夫的一番话中,科学的成分和存心安慰伯爵夫人的成分各占多少,此处不便置喙。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托尔斯泰出走前夜精神状态极差,身体也不大好。马科维茨基的记载证实了这一点,托尔斯泰也在日记中写道:他一夜“噩梦”连连,梦到跟妻子“争斗”;有些梦乱得理不出头绪,他当时在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中的人物居然出现在他的梦里,不过换上了业已作古的熟人的面孔,如尼·尼·斯特拉霍夫。
出走前不到 1 个月时间内,托尔斯泰一度发病,与死神擦肩而过。10 月 3 日,他全身抽搐,双手乱刨乱抓,表现与濒死之人极为相似。时任托尔斯泰秘书的瓦连京·布尔加科夫回忆当时的情景,写下这么一段文字: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睡着了。直到 7 点钟还不见他醒来,大家只好开饭。舀完汤,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起身察看了一遍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动静,回来的时候说,当她走近丈夫的卧室时,听到房间里传出擦火柴的声音。她推门进入屋内,看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坐在床上;看到她进门,还问了时间,问大家有没有吃饭。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当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人的眼神有些异常:
“两只眼睛暗淡无光,没有一点生气……这是发病的征兆。一旦出现这样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又要昏过去了,这种情况以前就出现过多次。”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儿子谢尔盖·利沃维奇、侍仆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马科维茨基、布尔加科夫、托尔斯泰传记首席作者巴·伊·比留科夫一起赶到老人的房间里。
老人仰躺在床上,右手在被子上摸来摸去,5 根指头屈曲虬结,仿佛握着一支羽管笔。他紧闭着双眼,眉毛拧成一团,两瓣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看上去非常难受……然后……然后托尔斯泰开始抽搐,他横在床上的躯体抖抖索索,战栗不休,两条腿整个失去控制,直挺挺伸在被子外面。杜尚抱住老人的双肩,我和比留科夫为老人捶腿。老人前后抽搐了 5 次,其中第 4 次最为严重:他的头从枕头上滑了下来,身子在床上打了个横,一双腿耷拉到另一侧床沿的下面。
索菲娅跪倒在地板上,将丈夫的腿抱在怀里,一张脸贴在腿上。她一直跪在那里,直到我们将老人的身体扳转到床上睡好。
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吓得不轻,令人心生怜悯。我亲眼看到她仰望着天花板,一只手慌乱地画着十字,嘴里喃喃祷告着:“上帝!这一回别让他走!这一回别让他走!”而这一切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我在打字室偶然撞见的。
100多年过去了,托尔斯泰临终前居住的房间仍保持原貌
抽搐过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开始说胡话,数一些互不关联的毫无意义的数字,症状跟阿斯塔波沃发病时的情形完全一样:
“4、60、37、38、39……”
“托尔斯泰发病期间,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反应强烈,令人动容。”比留科夫在传记中写道,“她受到了惊吓,张皇失措,楚楚可怜。
当时在房间里的男人都攒聚在床的周围把持托尔斯泰,防止他抽搐时从床上摔下来;而她跪在地上不停地祷告着,翻来覆去念叨一句话:‘上帝,可怜我,原谅我的罪过!不要让他死,是我把他害成了这样!保佑他熬过这一回,不要把他从我的身边夺走!’”
托尔斯泰发病时,索菲娅确实有过负罪感,她本人的日记中也有述及:
“抱着丈夫那两条战栗不休的腿,对失去他的担忧,使我深感绝望。愧悔自责、狂热的爱情和祈福的话语,如滔滔江河,在我的心头奔涌。只要他能活下来,让我有机会修复由于自己的过激行为给他造成的伤害,使我良心稍安,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历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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